6月初,酷烈非常的太阳严厉而深情地照着北纬36度的这座边陲小邑——民勤。这片位于石羊河水系下游的一块由冲击平原形成的沙漠绿洲,孕育过沙漠文化,也盛产美食。
干燥炎热的夏风劲吹,又是麦索上市的时节了。
三雷、苏武的农家父母们利用离县城近的地理优势,占尽先机。她们不舍昼夜地做麦索,然后三家或两家邻居乡里结队骑电动三轮车赶到城里。找一片人流聚散量大的树荫,支一张简易折叠桌,摆放几个马扎或小木凳,就形成一个麦索摊子,开始了她们辛苦而甜蜜的劳作——卖麦索。摊主们的关系是微妙的,既有竞争又有依赖,每有顾客寻觅这美味的时候,她们就会纷纷夹一筷子头自家的麦索抢着让顾客品尝。有对自已手艺的自信,又有快速拿下顾客的急切。当顾客坐在其中一家小凳子上时,其他主子总是酸溜溜地笑笑,眼里扫过淡淡的挑衅和不服气:自家的麦索怎么可能落选呢?
民勤人自强,喜欢暗中较劲,事事都要和邻居、亲戚比一比,这种比较是来自于内心的、语言中没有分毫端倪,却能让周围的人感受到。若谁家先盖了新房,以后盖起的,肯定比前面的更阔。民勤人世代务农,夏日除草之余,大家总要到田野上转转,看看谁的庄稼长势好,一旦发现自家的不如别人家的,就在施肥上狠下功夫。民勤人也比孩子,兴趣班不能比别人家的孩子少,买辅导书,也不能比人家的孩子少买,中考高考,谁家孩子考上重点高中,名牌大学,脸上总是有光在闪动,说话嗓音格外大,走路腰板也像被打了石膏,又直又挺。一年只有一次的麦索盛会,又怎能甘居人后呢?生意好的,自谦的客套话难掩小小得意,顾客稀少的,也多在反思,回家后反复在制作工艺、食材选择和作料搭配上切磋或向高手虚心求教。但这并不影响她们的关系融洽。短暂的“猎物”抢夺之后,几家摊主们就会继续说笑,唠唠家常,交流交流经验,炎热难熬的酷夏多了几分趣味。
《尚书·夏本纪·禹贡》记载:“原隰厎绩,至于猪野”,《史记·夏本纪》说:“原隰厎绩,至于都野”,《汉书》、《水经》中也有相关的记载。古“猪野”、“都野”就指今民勤这块平原。上述记载大意是大禹治水到了猪野,都野这个地方,已经大功告成,民勤地理位置荒远,以及经济文化的不受重视,可见一斑,直到汉武帝派霍去病发动祁连山之战,民勤才划入西汉版图,再加上民勤处于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之间,干旱少雨的自然气候、贯穿整个春天的沙尘暴,常年不止的大风,使这片土地无人问津。民勤人民为了生存,在抗击风沙、开垦荒地、建设房屋校舍、修筑水渠、婚丧嫁娶、与石洋河上游人们争夺水源等日常生产生活活动中,形成了相互依存的关系,又由于资源匮乏,村民不得不信奉“丛林法则”,明里暗里竞争甚至抢夺。
质朴而精明的摊主们是不会为了独占顾客单独摆摊的。喜食麦索的主要人群是妇女和小孩。一般在茶余饭后或逛街散步之时兴味所致来上一碗,没有明确的目的性。几个摊主联合在一起,形成一个小小的麦索市场,摊主们争相拉客,家庭主妇们在热情的拉拢中感觉到自己被重视,心里一美就挪不开步子了,摊位多了,选择的余地大了,最终谁的麦索都会卖出去。妇女们除了品尝这时令珍馐,更重要的是在家长里短中散散心,排解职场的烦恼或家务的苦涩,在这麦索市场的小小港湾里抖落心中的尘土,歇一歇,缓一缓,继续经营柴米油盐的日子。每个人都经历着太多的苦情和喜悦,我们总会将苦涩藏在心里,而把幸福变成食物,呈现在一只只精致的碟碗之中。
麦索供不应求,因为它是几代人记忆中最初的美食。一碗麦索,老人品出的是他们半世的沧桑和记忆,中年人品出的是家乡土地的厚重和人生本味,年轻人品出的是青麦粒的香味。老人们吃麦索的时候,他们会将每个摊位的麦索尝个遍,然后挑一家满意的,对摊主说:“抓好些,抓好些”,这里的“抓好些”,就是要求摊主抓多些的意思,摊主一般会很爽快地答应,直到麦索在碗里垒成一座高高的小山,谁也不会跟老人计较,因为他们经历过饥荒时代,深知食物的宝贵,也明白挣钱的不易,他们这种近乎苛刻的“节俭”,深深地烙上了时代的烙印。很多中年人也会来尝一碗青青的麦索餐,他们大多事业有成,远离乡村,在城里安家置业,他们的回忆却落在了乡村,这一碗麦索,唤起了他们沉睡于大脑,却流传在基因里的一切关于田野、关于阳关、关于水渠的故事。每年到了这个时候,本地人品尝过后就用塑料袋两碗三碗地提回家,远在异乡的民勤游子们则整盆整盆地从民勤运麦索。长途汽车上、飞机上传送的不仅仅是食物,更多的是家乡的初夏和乡愁,以及养育了我们的家乡的水土,苦涩但深情,贫瘠但充满力量和温度,无论我们走多远,无论我们变化有多大,有些东西是刻在血液里的,岁月越冲洗,他在我们心中的痕迹越深刻,越清晰,阳关和温度,造就美味,更带来多彩的世界。细心的母亲还会买几碗麦索,在六月的阳光下风干,等着她们的孩子过年回来,用冬天的炉火蒸软,让她们的孩子像小鸟啄食般享受这场爱的盛宴,用这种特殊的方式提醒儿女,无论飞的多高,也不能忘本。
麦索只能卖一个月,一月过后,青稞籽坚硬了,麦索季节就结束了。对于时间,农民们有着深切的体验。西方的节日都和宗教有关,我国的传统节日却是按季节划分的。这样的安排,为辛苦的劳作涂抹了一缕浪漫温情的亮色,表达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,同时有利于农民记住节气,安排农事。二十四节气,就是时间和气候的完美结合。麦索季,从端午开始小暑结束,小暑过后,麦苗的生命还在延续,却不适合做麦索。早一天,晚一天,滋味已经大打折扣,再吃,已有隔世之感,夏天就这么过去了。所以,无论是吃麦索的还是买麦索的,都以一种节日般的虔诚对待这道美食。吃不了几碗麦索,农忙就来了,夏天也接近尾声了,我们吃的不仅仅是麦索,我们吃的是整个夏天,是我们的光阴。
农历五月的民勤,田野里翻滚着麦浪,昼长夜短,日照时间长,昼夜温差大,独特的土壤和特殊的气候,造就了种植小麦得天独厚的条件,这里生产的小麦,颗粒饱满,色泽金黄,面粉筋道。麦索的制作复杂而充满趣味。将饱满充盈的穗头揪下来,大火猛蒸,清新浓烈的麦香味伴着缭缭炊烟在简朴的农家小院里流动,庄稼人心中有了慰藉,脸上有了笑容,麦穗蒸熟,放在柳条编制的簸箕里反复揉搓,使麦衣和麦粒分离,这样的麦粒俗称“青粮食”,准备好“青粮食”后,便牵来毛驴,用一条不带蒙住驴的眼睛,栓到石磨上开始做麦索。磨是一个圆形的路,毛驴绕着磨道转大圈,石磨围着磨轴转小圈,毛驴就是在一片漆黑的世界里推动石磨,一圈又一圈转来转去,始终循着固定的原路重复行走,一直伴着黑暗走下去。将新鲜饱满的“青粮食”丢进磨眼,伴着石磨的呜呜声,“青粮食”就被转成又细又均匀的丝,一寸左右长,颜色黄中带绿,形状和颜色都像细细的草绳,又以新麦为食材,故称“麦索”,“索”,绳子也。从一粒种子到一根麦索,浸透了太阳的光华,泥土的恩惠,水的润泽,手的温度,火的升华,青石的锤炼,必定是一道佳肴。吃是小事,也是大事,麦索的制作,是标准的“粗粮细做”,有我们心里的回忆,有自己期盼的味道。
这道食物在全国太普通不过了,甚至算不上美食,可我们民勤人一到这个时候就丢了魂一样的爱着它,因为这块土地长出的庄稼适合我们的味蕾,或者说我们的味蕾也和庄稼一样,是这块土地生的。麦索的口味很淡,搭配青蒜叶、熟植物油、油泼辣子、醋等佐料,立刻化腐朽为神奇。你会发现柔柔软软的麦索很有嚼头,那不易察觉的麦香也被逼出来了。麦香就像女人的韵味,需要一颗阅尽人生百味的心,仔细地、宁静地品味才能尝到,它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味道。越是弥足珍贵的食物,外表看上去越是平淡无奇。
麦索原是家常美味,如今成了稀罕食物。做麦索的人越来越少。小麦的品种也和以前不一样了,生长周期大大缩短,麦子转眼就黄了,石磨也变成了机器磨。昔日那些掌握纯熟麦索手艺的人,有的垂垂老矣,有的已经走完了她们的人生旅途,这门手艺渐渐失传。现在卖麦索的,也多把它作为一种创收的营生,已经很少有人耐心地享受做麦索的那种喜悦和亲切了。今天的人们与自然渐行渐远,人与土地的关系不似以往密切,机器磨磨出的麦索也粗细均匀,长短一致,方便省事且不分季节。只要有商机,冬天把干粮食泡软,马达一转,就有很多碗的麦索诞生,那从远古走来,凝聚了祖先智慧的石磨,渐渐退出了历史的舞台,成了农业文明留给现代中国的印记。
耳边又想起了毛驴拉动石磨的呜呜声,想起了那首能尝到麦草清香的古老歌谣:
“毛驴拉磨蒙着眼,
“上磨扇压着下磨扇转;
“羊肉臊子剁荞面,
“吃胖了妹子的白脸脸;
“磨道里走路绕圈圈,
“累死累活也情愿;
“手托石磨望远山,
“庄稼人的日子比蜜甜”